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。
他祖父小的时候,很聪明,也很有毅力,学业有成,正欲大展宏图之际,曾祖将他叫了去,拿出一个古匣。对他说,孩子,我有一件心事,终生未了。因为我得到它们的时候,一生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,剩下的时间,不够我把它做完。
原委是这样。早年间,江南有一家富豪,酷爱藏书。他家有两册古时传下的医书,集无数医家心血之大成,为杏林一绝。富豪视若珍宝,秘不传人,藏在书楼里,难得一见。后来,富豪出门遇险,一位壮士从强盗手里救了他的性命,富豪感恩不尽,欲以斗载的金银相谢。壮士拒绝,却提出想用富豪的医书,救普天下人的性命。富豪想了半天,说,我可以将医书借给你三天,但是三日后的正午,你必得完璧归赵。
壮士得了书后,快马加鞭急如星火地赶回家,请来乡下的诸位学子,连夜赶抄医书。书是孤本,时间又那样紧迫,荧荧灯火下,抄书人目眦尽裂,总算在规定时间之内,依样画葫芦地描了下来。壮士把医书还了富豪,长出一口气,心想从此以后,可以造福于天下黎民了。
谁知,抄好的医书拿给医家一看,才知竟是不能用的。医家以人的性命为本,亟须严谨稳当。这种在匆忙之中由外行人抄下的医方,讹脱衍倒之处甚多,且错得离奇,漏得古怪,寻不出规律,谁敢用它在病人身上做试验呢?
壮士造福百姓之心不死,想晓以大义,再请富豪将医书出借一回。当他的马冷汗涔涔到达目的地时,迎接他的是冲天火光。富豪家因遭雷击燃起天火,藏书楼付之一炬。
从此这两册抄录的医书,就像鸡肋,一代代流传了下来。没有人敢用上面的方剂,也没有人舍得丢弃它。书的纸张黄脆了,布面断裂了,后人就又精心地誊抄一遍。因为字句的文理不通,每一个抄写的人都依照自己的理解,将它订正改动一番,闹得愈加面目全非,几成天书。
曾祖的话说到这里,目光炯炯地看着祖父。
祖父说,您是要我把它们勘出来?
曾祖说,你只说对了一半,不是它们,是它。工程浩大,你这一辈子,是无法同时改正两本书的。现在,你就从中挑一本吧。留下的那本,只有留待我们的后代子孙,再来辨析正误了。
就像在两个陌生的美女之中,挑选自己终身的伴侣,祖父一时不知所措。
随意吧。它们难度相同,济世救人的功用也是一样的,曾祖父催促。祖父随手点了上面的那一部书。他知道从这一刻,这一个动作,就把自己的一生,同一方未知的领域,同一个事业,同一种缘分,紧紧地粘在一起。
曾祖把祖父选定的甲册交到他手里,把乙册收了起来,不让祖父再翻。怕祖父三心二意,最终一事无成。
祖父没有辜负曾祖的期望,皓首穷经,用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,将甲书所有的错漏之处更正一新。册页上临摹不清的药材图谱,他亲自到深山老林一一核查。无法判定成分正误的方剂,他采集百草熬药炼成汤,以身试药,几次昏厥在地。为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引言,他查阅无数典籍……那册医书就像是一盘古老石磨的轴心,天文地理古今中外,凡是书中涉及的知识,祖父都用全部心血一一验证,直至确凿无疑。祖父的一生围绕着这册医书旋转,从翩翩少年一直变作鬓发如雪。
按说祖父读了这许多医书,该能成为一代良医。但是,不。祖父的博学只为那一册医书服务,凡是验证正确的方剂,祖父就不再对它们有丝毫留恋,弃而转向新的领域探索。他只对未知事物和纠正谬误有兴趣,一生穷困艰窘,竟不曾用他验证过的神方医治过病人,获得过收益。
到了祖父垂垂老矣的时候,他终于将那册古书中的几百处谬误全部订正完了。
人们欢呼雀跃,毕竟从此这本伟大的济世良方,可以造福无数百姓了。
但敬佩之情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。远方出土了一座古墓,里面埋藏了许多保存完好的古简,其中正有甲书的原件。人们迫不及待地将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和原件相比较,结果是那样令人震惊。
祖父校勘过的甲书,同古简完全吻合。
祖父用毕生的精力,创造了一项奇迹。
但这个奇迹,又在瞬忽之间烟消灰灭,毫无价值。古书已经出土:正本清源,祖父的一切努力,都化为劳而无功的泡沫。没有人再忆起祖父和他苦苦寻觅的一生。
讲到这里,朋友久久地沉默着。
古墓里出土了乙医书的真书吗?我问。
没有。朋友答。
我深深地叹息说,如果你的祖父在当初选择的那一瞬间,挑选了乙书,结果就完全不一样啊。
朋友说,我在祖父最后的时光,也问过他这个问题。祖父说,对我来讲,甲书乙书是一样的。我用一生的时间,说明了一个道理,人只要全力以赴地钻研某个问题,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它的真实。
祖父在上天给予的两个谜语之中,随手挑选了一个。他证明了人的努力,可以将千古之谜猜透,这已经足够。